2011年1月17日 星期一

探本尋源見月稱(三)



月稱對勝義正量批判的復興
如上文所述,自十五世紀以後,藏地學者常將寂天菩薩與月稱菩薩的著作歸類屬「應成派」,更將寂天菩薩安插在月稱菩薩的傳承,一直延伸下來到自己這一代。根據我們手頭上的一些關於寂天菩薩的文獻,祂確實是屬這傳承,較阿底峽尊者還早。可是,寂天菩薩的著作從來沒有論及月稱菩薩和任何藏族歷史學家會將之納入於月稱與寂天之間的傳承人物。寂天菩薩傳頌至今的著作,當中包括了挾雜著其經論的詩詞和集註(26),予人大量註解的空間。在《入菩薩行》(Bodhisattvacaryāvatāra) 第九品其中數頌更是對月稱菩薩著作流露感性共鳴,特別是祂否定勝義諦只不過作為是人類理性思惟的所緣境、對勝義諦為「無生」之闡釋和對自證分之破斥。(27)

儘管月稱菩薩與寂天菩薩之間的思想是如斯和諧一致,我們不能不注意到其實這篇文章無論是在佛教傳入西藏的早期,或後弘期,都是由一些全然非應成派的角度所提出來的見解;這一點很重要。西圖(Saito)特別提出了兩部印度集註,應該是最早期的,亦是從中觀瑜伽師的角度來處理寂天菩薩的見解。(28)從後弘期由譯師俄(Ngok)和察巴(Chapa)的集解所見,均反對月稱菩薩的見解。(29)再說,寂天菩薩的著述經歷了幾百年的發展和成長,收錄在《登噶爾目錄》(Den Karma) 的版本已多達六百頌(30),而保存在敦煌石窟(大約距今九百五十年)的版本則有七百零一又二分之一頌之多;(31)與現代經典版九百一十三頌相比,畢竟要短得多。由寂天菩薩撰寫的頌文對中觀瑜伽師來說是何其重要,還有不斷增幅的頌文,這兩個事實確實加深了我們對寂天菩薩究竟心繫何種見解的謎團。


就我們未能確定寂天菩薩和月稱菩薩有任何歷史上的關聯時,寂天菩薩之後的二百多年,有一位名叫智作慧(Prajñākaramati,公元950-1030)的註釋者,將寂天菩薩的見與月稱菩薩聯繫起來,智作慧在註解寂天菩薩的《入菩薩行》時,就多次援引月稱菩薩的《入中論》,他解釋寂天菩薩宣說二諦(satyadvaya,第九品頌二) 時,尤其倚重月稱菩薩的見解。(32);在這課題上,祂四度引用《入中論》(第六品頌二十三、二十五、二十八和二十九)(33);又引述《入中論》中一段頗長的經文;和節錄了《淨明句論》中三段經文。可想而知,月稱菩薩與寂天菩薩的關聯根本不及智作慧跟月稱菩薩那麼牢固。智作慧可說是我們所見最早公開對月稱菩薩著述有莫大熱忱的一位印度學者。

威月(Vibhūticandra,公元1200)亦同樣在集解寂天菩薩《入菩薩行》第九品頌二時引用了《入中論》。(34)威月是在1204年間最後入藏的印度班智達的隨行侍者之一;他是跟與當時極具影響力的西藏大學者薩迦班智達(Sakya Paṇḍita,公元1182-1251)共事的釋迦師利巴達(Śākya Śrībhadra,公元1127/1145-1225/1243)(35)一起入藏的。薩迦班智達是薩迦派裡第一位運用應成觀點的人,詳情會在第二課探討。(36)因此,薩迦派的中觀發展部份的功勞應歸於威月。

寂天菩薩在《入菩薩行》的一偈頌,言簡意賅地寫出了勝義諦是超於凡夫智力思惟以外的,頌云:(37)

世俗與勝義,許之為二諦。
勝義非心境,說心是世俗。

傳統印度文化的審美觀崇尚詩偈的簡潔性,對字詞意涵作進一步理解的責任,則留待集註者來費煞思量。正當寂天菩薩以此頌來回應月稱菩薩所提出的主要論題——勝義「並非凡夫心識所緣外境」(38)時,智作慧便首先確定了兩者之間的關聯,他亦是最早把月稱菩薩或寂天菩薩的著作中這一要旨闡明的集解者。智作慧花了頗長的篇幅釐清了寂天菩薩所說「識」是指「一切心識」;而勝義則「超越一切心識的範疇」;還說「任何試圖將勝義納於心識的範疇是不可能的事」。(39) 其後他更指出:「無論對境是否顯現,一切心識都有分別念的本質,而一切分別念均具有無明業惑的本質。」(40)智作慧更運用月稱菩薩將心識所緣境比喻作翳障者所見的毛髮這例子,表明當所有心識都是受無明污染一樣,一切心識都非實。(41)

智作慧將月稱和寂天兩位菩薩的論著中,有關凡夫心識和勝義諦根本性分離的內容整理和結合起來,從而對中觀的詮釋定下了一個重要的原則,由佛親口說的經典(42)開始,列出了一個悠久的傳承;他還建立了一套以後演變為應成集解佛教思想和邏輯的註釋系統。再說,他斷定勝義諦和世俗心識兩者根本不同:我們所謂的知見,他命之為無明。兩者南轅北轍,徹底推翻了由世俗認識論所建立的一套中效知識,世俗與勝義;這便是中觀學派自六世紀以來一直埋首的工作。事實上,智作慧在總結他對勝義諦的論述時就曾經說過,只有現證(直接體證)空性的聖者——高階菩薩——才具締見勝義的現量。(43)這個結論亦都是直接從月稱菩薩的《入中論》抽錄而發揮出來。(44)然而,智作慧著力把世俗知見與勝義分開,卻能激發到喜瑪拉雅南北兩地的中觀瑜伽師互相爭辯,實在與月稱菩薩時期的印度迥然不同。月稱菩薩反對中效認知中有勝義的說法,跟當時由認識論主導整個宗教界的印度學說大膽地正面對著幹。在這樣的宗教氛圍下,月稱菩薩所提出的主張絕不會受重視。直到智作慧的時期,月稱菩薩守護佛教正統的思想才再度被應用,還被尊為獨一無二且可行的中觀詮釋。

阿底峽尊者——智作慧的當代後學——一般被推崇為西藏應成派的始創人。在祂撰寫的《入二諦》(Introduction to the Two Truths)曾兩次讚歎月稱菩薩,第一次是月稱菩薩對二諦之描述(45),另一次是月稱菩薩對勝義諦之瞭解。有一頌是這樣說的(46):

締見勝義龍樹師,
月稱堪尊納為徒。
依止傳承眾有情,
悟入究竟法性義。
阿底峽尊者由開始直至以上一頌,都是否定一般佛子所認同體證勝義兩種認知的中效性——現量和比量——進而反對以分別和非分別念來體證勝義諦的可能性。(47)很明顯,祂對月稱菩了知勝義的讚賞,尤其與月稱菩薩否定勝義非由凡夫心識了知此論有莫大關係。

(待續)

註釋:

(26)祂的作品是《入菩薩行》(Bodhisattvacaryāvatāra, byang chub sems dpa’i spyod pa la ’jugpa),詳見普山氏(Louis de la Vallée Poussin)寫的Prajñākaramati’s Commentary to the Bodhicaryāvatāra of Çāntideva, Bibliotheca Indica(Calcutta: Asiatic Society of Bengal, 頁1902至1914)。比起I. P. Minaev集解寂天菩薩的頌文集註[“Bodhicaryāvatāra”, Zapiski Vostočnago Otdělenija Imperatorskago Russkago Archeologičeskago Obščestva 4(1889)頁153-228],普山氏的版本可謂優勝得多。前文所引西圖(Saito)的作品,以及lDan dKar ma目錄均釐清了寂天菩薩的頌文早期標題為「入菩薩行」Bodhisattvacaryāvatāra,並非現存梵文版本所表明的「入菩提行」Bodhicaryāvatāra。至於寂天菩薩的經集《大乘集菩薩學論》(Śīkṣāsamuccaya, bslab pa kun las btus pa)均可在Cecil Bendall, Çikshāsamuccaya: A Compendium of Buddhistic Teaching, Bibliotheca Buddhica 1(Osnabrück, Germany: Biblio Verlag, 1970)中找得到的。

(27)第九品頌二、頌三十五和頌二十四至二十六;比利時佛教學者普山氏撰寫的Prajñākaramati’s Commentary(1905)頁352,(1907)頁417和(1907)頁399至401。首兩個議題均在此有詳盡的論述。寂天菩薩對自證分的破斥則在Paul Williams所著The Reflexive Nature of Awareness(London: Curzon Press, 1998)第三和第四章圓滿的探討。

(28)在西圖著作的“Śāntideva in the History of Mādhyamika Philosophy”, Buddhism in India and Abroad, ed. Kalpakam Sankarnarayan, Motohiro Yoritomi, and Shubhada A. Joshi(Mumbai and New Delhi: Somaiya Publications, 1996)頁259中找得到。西圖強調這兩篇集註是依寂天菩薩頌文的敦煌版本來集解,並非依據藏文版,縱使在公元800年左右於丹噶爾(lDan dkar ma)宮殿收藏的叢書目錄中並沒有提過這兩篇集註,事實上,這已足以證明這兩篇集註是出自前弘期的。而且寂護在他所著的Tattvasiddhi(38b.6-7)最常引用寂天菩薩的頌文。話雖如此,我們理應接納一個可能性,就是寂天菩薩在第九品中提出疑似「應成」的主張,是寂護無法得到的。接著而來的討論研究,造就了寂天菩薩的著作在多個世紀以來得以發揚光大。

(29)譯師俄(Ngok, rNgog lo tsa ba ldan shes rab, 公元1059-1109)寫下的集註之下落,到現在仍是一個謎。察巴(Chapa, Phya pa Chos kyi seng ge, 公元1109-1169)的《總論》(spyod ’jug bsdus don) 連同幾位早期的噶當派大師集解《入菩薩行》的集註,均刊載於bKa’ gdams gsung ’bum叢書。以上資料恰好增補了由察巴的薩迦弟子索南謝摩(Sonam Tsemo, bSod nams rtse mo, 公元1142-1182)所寫的集註。這部集註流通了一段頗長時間,在末頁亦標記了這是依據察巴的教法而寫的;稍後在第四和第五課會探討這部集註其中某些部份。
(30)請參考Marcelle Lalou編寫的登噶爾(ldan dkar ma)目錄:“Les textes Bouddhiques”, No.659。

(31)西圖著的“Śāntideva in the History of Mādhyamika”頁258和布頓(公元1290 -1364)皆記錄了多位藏地學者認定整篇第九品是由無盡慧(Akṣayamati)所寫,並非出自寂天菩薩(參考Ruegg撰寫的Literature of Madhyamaka, 82, n.267),這一點不容忽視。西圖在“Śāntideva in the History of Mādhyamika”頁258中亦指出,在敦煌的版本全書的作者為無盡慧(暗示出無盡慧是寂天的別名),那麼第九品一百六十八頌有可能是單獨流傳,或是後來增添而留存至今的。

(32)故此智作慧撰寫的《入菩提行論細疏》Bodhicaryāvatārapañjikā,來註解寂天菩薩《入菩薩行》第九品,反而成為了月稱菩薩《入中論》梵文部份的主要資料來源。

(33)他在集解《入菩薩行》第九品頌三時還引用《入中論》第六品頌二十七。

(34)雖然他誤將後者視作龍樹菩薩的作品,但他仍引《入中論》(Entrance to the Middle)第六品頌二十八和二十五;Bodhicaryāvatāratātparyapañjikā Viśeṣadyotanī, byang chub kyi spyod pa la ’jug pa’i dgongs pa’i ’grel pa khyad par gsal byed(北京版5282)285b.5和286a.1。這個錯處使我們聯想到威月其實並不太熟悉月稱菩薩的作品,應改為引用智作慧早期的註釋較適合。

(35)J.W. de Jong撰寫的“La légende de Śāntideva”, Indo-Iranian Journal 16(1975):頁164至165。

(36)David Jackson “Madhyamaka Studies Among the Early Sa-skya-pas”, Tibet Journal X, no.2 (1985):頁24。

(37)第九品頌二。普山氏的Prajñākaramati’s Commentary(1905),頁352:saṃvṛtiḥ paramārtha’s ca satyadvayam idaṃ matam / buddher agocaras tattvaṃ buddhiḥ saṃvṛtir ucyate //。藏版的pāda cd (D3871, vol. ya, 31a.1)則這樣說:don dam blo yi spyod yul min / blo ni kun rdzob yin par brjod //。西圖在“Śāntideva in the History of Mādhyamika” , 2b1, n.3記錄了pāda d的敦煌版本:blo dang sgra ni kun rdzob yin //(相當於buddhiḥ śabda’s ca saṃvṛtiḥ,即「心念名言是世俗」)。

(38)見《入中論》第六〈現前地品〉頌二十九,普山氏的Madhyamakāvatāra par Candrakīrti, Bibliotheca Buddhica, 9 (Osnabrück, Germany: Biblio Verlag, 1970), 109.2-3: shes ps’i yul ma yin pa nyid。

(39)普山氏撰寫的Prajñākaramati’s Commentary(1905), 363.7: buddheḥ sarva-jñānānāṃ / samatikrāntasarvajñānaviṣayatvādagocaraḥ / aviṣayaḥ / kena cit prakāreṇa tatsarvabuddhiviṣayīkartuṃ na śakyata。

(40)普山氏撰寫的Prajñākaramati’s Commentary(1905), 366.2-4:sarvā hi buddhirālambananirālambanatayā vikalpasvabhāvā / vikalpaśca sarva evāvidyāsvabhāvaḥ /。

(41)智作慧(普山氏撰寫的Prajñākaramati’s Commentary [1905], 頁364至365)指的是月稱菩薩的《入中論》第六品頌二十九和自釋論(普山氏撰寫的Madhyamakāvatāra, 109.6ff)裡尊稱月稱菩薩為「勝藏解」(knower of treatise)(śāstravid)。

(42)這段經文會在第四課加以討論。月稱菩薩亦有引錄經文來證明這個論題。

(43)普山氏Prajñākaramati’s Commentary(1905), 367.12-13: tadetadāryā-ṇāmeva svasaṃviditasvabhāvatayā pratyātmavedyaṃ / atastadevātra pramāṇaṃ /。

(44)見《入中論》第六〈現前地品〉頌三十,普山氏Madhyamakāvatāra第三品頌十八至二十。

(45)由阿底峽尊者所撰寫的《入二諦》Introduction to the Two Truths (satyadvayāvatāra, bden gnyis la ’jug pa)頌十九引錄了月稱菩薩《入中論》第六品頌八十(普山氏Madhyamakāvatāra, 175.3),有關世俗諦和勝義諦兩者之間的關係,前者不過是後者之方便。

(46)頌十五cd至頌十六ab; Christian Lindtner的“Atiśa’s Introduction to the Two Truths”, Journal of Indian Philosophy 9(1981):頁191這樣說:chos nyid bden pa gzigs pa yi / klu sgrub slob ma zla grags yin // de las brgyud pa’i man ngag gis / chos nyid bden pa rtogs par ’gyur / )。相等於德格版3902, dhu ma, vol. a, 72b.4-72b.5。

(47)頌十至十四;Lindtner的“Introduction”頁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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